香港巴士論壇

（一）
　　甫入初夏，驕陽似火；中午十二點的陽光正普照在每一條熙來攘往的大街小巷上。此時的黃向華，卻感受不到半點溫暖：剛才他在另一個人身上花了112元，換來的竟然只有冷漠的回應。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感到越來越心寒；然後他乾脆不願再胡思亂想，連額頭上的汗水也懶得擦就箭步奔回家去。
　　家裏沒有其他人，死寂得很；黃向華回到自己的狗窩，還是跟早上一樣凌亂。他跳上床去，同樣凌亂的思緒實在鎮壓不住了，便不斷思索着同一條問題：「如果沒有今天這件事，我會怎樣？他又會怎樣？」不知不覺間，他睡着了；夢中盡是他們兩人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回憶⋯⋯

（二）
　　這一切要從五年前說起。
　　雖然黃向華在小學時屢次考獲全級第一名，並得到校長推薦，升上西北區最頂尖的中學，不過在「地區名校」之中，他才發現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鄉村學校出身的黃向華，便不免顯得傻頭傻腦、見識淺薄了。在他所處的「精英班」裏，絕大多數同學不是參加過鋼琴考試，就是學過國畫、書法；這個「鄉下仔」能夠有機會混入精英雲集的班級，只是因為他在分班試中比較幸運罷了。慶幸的是，同學們沒有因為黃向華的出身而歧視他，相反還幫助他融入新的群體，例如何英秀、洪修端等等－－五年過後，他們還是黃向華最要好的朋友；加上中一的課業並不沉重，黃向華每天都在學校裏過着與世無爭、無憂無慮的生活。
　　然而，在中一下學期的某一天，有一個學兄卻走進了黃向華的生命軌跡中；兩人自此結下不解之緣，直到今天。
　　他叫孫力，比黃向華年長三歲，正在就讀中四。他道明來意，說要替學校中樂團招收低音大提琴手，於是選中了黃向華。這個消息對黃向華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因為他當時對中樂團啊、低音大提琴啊、孫力啊簡直一無所知，入團猶如盲婚啞嫁；更何況參加樂團排練，意味着他要放棄逢星期五放學後Scrabble學會的活動。黃向華跟何英秀當時是該學會的活躍會員。
　　正因為如此，黃向華起初設法逃避孫力打擾自己的清靜：孫力通常在小息和午膳時間找黃向華，他就藉故逃去；孫力叫他參與排練，黃向華也抱着能拖多久算多久的態度。總之黃向華不想再看見孫力，免得他又再遊說。不過黃向華終究黔驢技窮了，而孫力也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戲，於是某一天他改變策略，向黃向華提出：「敲擊聲部剛好缺人，你就去那兒打大鈸吧；你暫時還不用拉double bass了。」黃向華自知拖延不是辦法，以嘗試一下的心態，唯唯諾諾地答應了。
　　當時還說一百個不願意的黃向華並不知道自己會對中樂團、低音大提琴、孫力着迷；而孫力更不知道自己對黃向華的影響力原來是那麼大。

（三）
　　就在某一個星期五，黃向華被孫力連拉帶扯地拉到中樂團練習的地方－－位處二樓的「學生活動室」（SAR）；那裏跟Scrabble學會舉辦聚會的場地只隔一間課室。何英秀看見黃向華被孫力阻止進入他們倆平時歡聚的地方，反而帶進黃向華從未踏足的場所，顯得異常驚訝－－雖然何英秀可能已經知道，有個中四的男生不厭其煩地找黃向華，很明顯是有備而來的。
　　「黃向華，你去哪呀？」何英秀大惑不解地問道。
　　「去中樂團啊！以後的星期五，我再也不能跟你玩Scrabble了。」
　　「那⋯⋯」
　　「少那麼拖拖拉拉、婆婆媽媽！我們到了，進去吧。」孫力把黃向華的手腕握得更緊了。黃向華不禁回頭望向何英秀，覺得他的雙眼默默滲滿了失望；何英秀也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裏，凝望着黃向華，感覺他的雙眼亦默默流露着不捨。
　　孫力拉開SAR的天藍色木門，只見裡面一早坐滿了團員，指揮金廣榮先生正在點名。同學們沒有對那位新成員議論紛紛，只因金指揮對學生要求嚴格，在紀律上尤其如此；要是他發現同學在竊竊私語，必定立刻阻止並訓斥。別看金指揮滿頭白髮，將近花甲之年，說話時中氣十足。
　　「報上名來。」金指揮說道。
　　沒等黃向華作出反應，孫力便搶先回答：「他叫黃向華，1E班的。」
　　「你來是幹啥的？」
　　「我⋯⋯我是來參觀的。」狹小的SAR裏隨即引起一陣哄笑－－皆因黃向華近乎白痴的回應；在這種時候，團員竊笑是不會被阻止的。
　　「參觀？參觀可要收入場費的哦！」金指揮風趣的話語又教同學忍不住偷笑。他有時候也會展現其幽默的一面。
　　「他今天先熟悉排練的程序。下次他就會打大鈸；然後再拉double bass。」孫力再一次連忙為黃向華「解畫」。
　　「那你先站在孫力旁邊吧。下一次你就要正式參與排練了；要知道，進了樂團，就要有能力好好表現了！」黃向華只好依從。
　　「這回可尷尬了。」他向孫力耳語了一句。
　　「那也沒辦法呀！你這小子，可別讓我失望，你遲早還是要拉double bass的。」
　　面對這具龐然大物，黃向華沒能不打個寒顫。他心想：低音大提琴有整個人那麼高，一定好重啊，我怎麼能駕馭它呢？他依稀記得，在小學的時候，一位大提琴手獲邀來校演出。黃向華當時看見樂師把琴夾在雙腿之間、頂住腹部，已經替他感到辛苦；要是自己將來要站着操控這件比大提琴還要大上一倍的樂器，那⋯⋯
　　黃向華實在不敢再往下想了；他只知道，孫力拉低音大提琴時確實似模似樣、魅力十足。然而，他腦海卻閃過了一種悲觀的念頭：「孫力做到的，我做到嗎？我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先把大鈸打好吧。」

（四）
　　敲擊聲部的同學對那位新來的團員都顯得十分熱情，很快替黃向華安排了小組練習，好讓他在能夠在下星期五通過金指揮的考驗；而聲部長夏揚更是對黃向華關懷備至，幫助他適應樂團生活。夏揚是個富有音樂才能的人，除了熟悉多種敲擊樂器之外，更精於演奏笛子、鋼琴等等。他與孫力是同班同學，於是在黃向華眼中，兩人就是他可以信賴、依靠的「大哥哥」。
　　幸運的是，黃向華節奏感不錯，加上排練的曲子《敲起鑼鼓奪豐收》[1]並不特別複雜，不消一個星期，他已經把自己的樂譜練得滾瓜爛熟了；與其他敲擊樂配合，也沒有什麼問題。儘管如此，每當想到以嚴謹見稱的指揮，黃向華還是有點害怕。
　　中樂團的練習通常從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持續到將近六點；不過在這兩個鐘頭左右的時間裏，並非全都用作全團排練－－可能是逐個聲部地檢查音準，也可能是斥責回家沒有熟習樂譜的同學，甚至有可能是分享金指揮的近日見聞－－所以敲擊聲部「接受檢驗」的時間就更少了。在那些空檔，黃向華心緒不寧，既不敢放下那對直徑足有40厘米、拿久了會有滿手「銅臭」的大鈸，亦不敢拿來椅子坐下，只好呆若木雞地站着，等待「大限」一秒一秒地來臨。當時黃向華曾經不只一次偷偷轉過頭去，向夏揚說「我好緊張」；而夏揚卻似乎沒有什麼反應，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時，黃向華的額頭和手掌流出了更多擔憂的汗水。
　　黃向華最期待又最恐懼的時刻到了：金指揮要求敲擊聲部跟其他聲部一起試奏速度最快的段落。由於緊張過度，之前明明能夠輕易做到的節奏，在金指揮手臂的揮舞下，黃向華竟然打得丟三落四，使整個樂團的節奏都被搞亂了。指揮發現他期望的效果無法達到，非常生氣；憑他數十年的樂團指揮經驗，他立刻指出了剛才是大鈸出了亂子。黃向華心想：這次必死無疑了⋯⋯
　　金指揮果然沒有對黃向華網開一面，眼神凌厲、指手劃腳地教訓道：「你可別以為你是新團員我就不會罵你了啊。我說過『入了團就要做到最好』，不是嗎？你現在這樣亂打一通，簡直是在搗亂、搞破壞！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你不要打！」黃向華突然感到全團五十多對眼睛都是無情的弓箭，自己就是活靶子，只能強忍他們的攻擊；身為眾矢之的，他沒有膽量、也沒有機會用「精神緊張」等理由來辯駁，因為這樣只會被人視為尋找藉口、推卸責任。「贖罪」的唯一辦法，是避免重複同樣的錯誤；這樣，指揮也許會改變對你不好的印象。
　　「糟了，第一次排練就犯了那麼嚴重的錯誤⋯⋯對不起。」黃向華又忍不住告訴夏揚他有多緊張。
　　「不要太緊張嘛。有誰初入樂團時沒有給金sir批評過？集中精神就行了。」夏揚還是那麼淡定。
　　此時，黃向華的目光不知不覺地投射了在左邊遠處的孫力身上。他左手扶着琴頸、右手拿着琴弓，即使只是站着，對黃向華而言也是賞心悅目；另一方面，黃向華似乎亦感應到孫力用一種堅定的眼神望住自己，然後輕輕向他點頭。黃向華把這個當成了孫力默默支持自己的信號，所以他以後都趁休止段落時望向孫力，盼望孫力能夠看他一眼；只要他們四目交投，黃向華便會感到觸電一般，把緊張的念頭都給「電」走了。在這種心理作用的影響下，黃向華的表現果然有所改進。
　　不過，黃向華卻越來越覺得拉低音大提琴是一件瀟灑非常的事；他不但不再擔心自己連琴也拿不好，反而對這種「奇異」的樂器產生了好奇，期盼孫力盡快教他拉double bass。黃向華心裏發誓：「孫力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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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敲起鑼鼓奪豐收》演奏示例：
[BBvideo 425,350]http://www.youtube.com/watch?v=FENlR7DZOv0[/BBvideo]

（五）
　　黃向華加入樂團的時候，正是團員們密鑼緊鼓地籌備某中樂合奏比賽的日子；大家難免十分擔心曾經出現嚴重失誤的黃向華會拖累全團到時的表現。不過，黃向華既從錯誤中汲取了教訓，又得到了孫力、夏揚等師兄的支持鼓勵，結果上台時鎮定非常，沒有犯錯，使整個樂團的水準都能表現出來。
　　比賽過後，金指揮決定讓黃向華繼續留在敲擊聲部打大鈸，以配合下一首排練曲目－－該曲與上一首一樣，敲擊樂都是主題的靈魂所在，配器比較繁雜，人手需求自然較多。因為黃向華已經掌握打好這種樂器的竅門，他需要參加分部練習的時間比剛入團時略為減少；換言之他也有時間開始兼顧低音大提琴了。
　　孫力同時也在計劃對黃向華多做「思想工作」，遊說他盡快開始學拉double bass。他以為這個過程一定很漫長，因為他上一次叫黃向華入團時，這位不明所以的中一生總是運用同一招「拖字訣」，使他足足花了半個學期才大功告成；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孫力這次竟然不費吹灰之力便成功了。
　　那天和其他日子沒有什麼分別，使黃向華完全麻木，不知道孫力將會再次造訪他的教室；他以為自己入團後，孫力的任務已經完成，心想：「低音大提琴？以後再說吧！」誰知正當他吃完午飯，打算回到課室時，在走廊中間，有一個熟悉的身軀擋住了他的去路；黃向華抬頭一看，是孫力。
　　「黃向華，現在賽比完了，你該開始學bass了。」孫力將手搭在黃向華肩膊上，領着他走到走廊邊，語氣平緩地說。校舍呈三合院佈局，院子裏是一個籃球場；黃向華尚未集中精神聽孫力說話，雙眼只顧俯視樓下的學生興高采烈地打球。
　　「喂，我在跟你講話呀！你聽見了沒有？我說你是時候練double bass啊！」孫力換了另一種近乎斥責的語調喊道。這時候，黃向華才回過神來，滿臉疑惑地問：「你在說什麼呀⋯⋯」
　　「我問你是不是要拉bass啊？」孫力又變回最初的語氣。
　　「你不是一直都要我拉的嗎？」黃向華終於雙目正視孫力成熟又帶點朝氣的臉龐了。
　　「是啊！所以我想叫你放學後來SAR，讓我帶你入門嘛！你不會說不答應吧？」孫力再一次假裝要罵黃向華了。孫力本來就喜歡玩弄「語言藝術」，陌生人或相識不久的人聽了他說話的語調，多半覺得他囂張得很，聽着難受；但日子久了，就能習慣他說話的方式，甚至能夠細細咀嚼品味他的話了。黃向華起初老是避着孫力，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有點受不了孫力的語言；現在他不僅不怕，反而這樣形容：孫力說起話來很好玩，不論用詞還是聲線都是如此。
　　「好！」黃向華的回應清楚而乾脆。在他想拉低音大提琴的時候，孫力恰巧幫助他達成了願望，簡直是求之不得！
　　「那好，放學再見！」孫力溫柔地說，臉上帶着一抹滿意的微笑，右手又再輕拍黃向華的肩膀，然後轉身離開；黃向華看見孫力碩大的背影漸漸遠去，也微笑起來。
　　隨着時間的推移，黃向華竟然認為孫力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就算只是看他的臉部表情按喜怒哀樂而變化，也覺得着實有趣。黃向華滿心期待放學後的「約會」，所以就算下午上的都是沉悶的英文課、數學課，他的心情還是甜絲絲的。

（六）
　　下午三點半，放學鐘聲一下子將全校學生的神經鬆弛起來；黃向華則表現得更加興奮：班中同學向老師道別後，他就第一個溜出課室，奔向雨天操場領回手機（學校規定，假如學生手機回校，上課時間要交校方保管），再三步並作兩步跑到SAR去。
　　「咔」的一聲，黃向華迅速把木門拉開，房間裏一陣沁人心脾的冷氣隨之向他襲來。原來孫力已經到達，把空調也開了，正擺弄着手上一些樂譜。
　　「哦，你遲到。」孫力轉身向黃向華說。「你預備好我就開始了。」
　　「哪有？我拿了手機就⋯⋯就立刻上來了！」大汗淋漓、面色通紅的黃向華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怎⋯⋯怎麼這麼快？」他連忙拿出手帕擦汗。
　　「干卿底事？」孫力忽然變得文縐縐起來。黃向華心想，可能是因為他們班的下課時間遲了一點點。
　　「好了，我們進入正題吧。黃向華，你好好聽着：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師父』，你就是我的『徒弟』；做徒弟的就要聽師父的話。清楚了嗎？」孫力轉而拿出一副威嚴的樣子。十三歲的黃向華看見十六歲的孫力這樣「擺架子」，自然啼笑皆非。
　　「師父！」黃向華笑着稱呼孫力。
　　「那就乖了。」孫力又流露了「大哥哥」對「小弟弟」的關愛之情；但這種感情不像是裝出來跟黃向華鬧着玩的，卻好像是自然而然就能產生的。黃向華此時此刻沒有興趣了解箇中緣由，只知道孫力時而嚴肅、時而輕鬆的臉孔逗得他很開心。今天，黃向華只是一心期盼孫力能夠盡快傾囊相授。
　　「首先要『開琴』。」孫力指着側臥在地上，用黑色袋子包裹着的低音大提琴說道。他熟練地將琴底部的尾針伸出一點，然後連琴帶袋立起來，最後鬆開袋子的拉鍊，把它整個拿出。可能是因為熟能生巧的關係，他只用了一分鐘就完成了整個過程－－快得連黃向華也跟不上了。黃向華請求孫力慢動作地再示範一次，不過他不肯，堅決要黃向華自己嘗試。黃向華手腳不如孫力般麻利，動作總帶點笨拙：不是將尾針伸得太長，把整枝拉了出來，就是不太能掌握琴的平衡，差點把它摔在地板上。結果黃向華頭一次開琴，在孫力指導下，也要花了近五分鐘才能成功。接着孫力教黃向華如何「收琴」－－基本上只是把「開琴」的步驟倒過來而已。經過孫力的耐心教導和黃向華的反覆練習，他終於把這套最基本的程序熟練了。
　　「你再試一試給我看。」黃向華照辦了。雖然動作還遠不及孫力敏捷，但總算順利，沒有什麼疏漏。孫力臉上掛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你現在開了琴，讓我來介紹一下double bass的構造。下半部那個比你的肚腩還胖的是共鳴箱，共鳴箱以上細長的柱子呢是琴頸，琴頸上黑色的部份就是指板，指板上裝有四條弦。我們把它們從細到粗稱為第1、2、3、4線，越細的越高音，越粗的就越低音，空弦分別是G、D、A、E，兩條弦之間隔四度；要調音呢，就要扭動琴頂端的琴軫了，把它扭鬆就會把音調低，擰緊則會變得高音。這台bass有點舊，琴軫也有點鬆了，便用橡皮筋紮緊。Double bass可以用弓來拉奏，也可以用手指來撥奏。在拉的時候，要使琴弓保持水平；而撥奏時最好也拿着弓。無論是彈奏還是拉奏，都要將琴的右半部頂住你的身體來借力，那樣才能保持平衡。拉double bass，可以站着拉，也可以坐在高凳上拉；不過這兒沒有這樣的椅子，唯有辛苦你了⋯⋯」孫力不斷說着一大堆黃向華沒能明白的術語，聽起來一頭霧水；孫力問黃向華明不明白的時候，也只能說着「哦」蒙混過去。
　　「我現在教你怎樣持弓。」孫力張開右手的五隻手指，就像雞爪一樣，用指頭的中間抓住弓根的位置，手掌和琴弓的空隙足以放下一隻雞蛋。然後，他要求黃向華照做。雖然黃向華能夠理解，但是他的手卻聽不了使喚，按孫力教的做，完全不能拿緊，琴弓整天從指間滑落下來；於是他不知不覺地握住拳頭，五指手指抓得緊緊的，連針也插不進。儘管孫力多次糾正，不過黃向華過了不久卻又重覆之前的錯誤。
　　「你拿弓的姿勢是完全不正確的啊，這樣下去你不可能學得快。」孫力甚為失望地說。「算了，先練好你的『弓力』再說吧。你等我一會。」說罷，他走出SAR，過了一會才回來；原來他向校工要了一個黑色的大垃圾袋。「你把弓裝在袋裏帶回家中，用拇指和中指夾住弓根，看看能不能把它垂直地拿起來；可以的話，就證明你的『弓力』過關了。」
　　黃向華沒敢不按孫力的要求辦事，所以他真的把這超過60厘米長的突兀物體拿回家。他心裏不住嘀咕：「孫力這個老師怎麼這麼奇怪⋯⋯」

（七）
　　五月過後，是考試的季節；中樂團在六月只能夠排練一次，然後就要暫時終止活動，直到考試後才恢復練習。因為孫力在那一次排練還要拉低音大提琴，所以他要求黃向華把琴弓帶回來。練習完結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多了；這個時間校工必然會前來SAR，催促所有團員用最快的速度離校。所以孫力也沒有時間教黃向華什麼新的技巧，只好叫黃向華再次把琴弓拿走，好讓他繼續練習正確的持弓姿勢。
　　雖然黃向華跟上次一樣聽了孫力的話，不過他在家裏卻有一股強烈的惰性，實在耐不下心來用兩隻手指拿住琴弓玩平衡功，因此在考試期間，這把弓他從來沒有碰過，裹着它的膠袋也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期終試過後，就是持續十天半月的「試後活動」；其中當然包括樂團的排練。排練前一天，孫力給黃向華打了個電話；這時候，黃向華方才醒覺，他已經把double bass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了。
　　「喂，是黃向華嗎？」電話裏傳出孫力溫柔的聲音。
　　「是啊。請問你是誰？」黃向華不知道是孫力打來的電話。
　　「孫力呀！你不認得我的嗓子啦？」孫力嗔罵道。
　　「不好意思囉。你找我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話說明天是中樂團練習，請你把bass弓帶回學校。要是你忘記的話，那⋯⋯哼哼！」孫力「語帶恐嚇」地說。
　　第二天早上，黃向華猶如得了強迫症那樣，不斷檢查那琴弓是否已經用黑色袋子包好，並且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使他不會不記得把它攜走。黃向華就算將琴弓斜放在他的側肩袋裏，也還露出一大截；在街上，他總覺得路人都對那一節黑色的物體投以奇異的目光。這種感覺在上一次帶琴弓回校時也沒有那麼強烈－－「都怪孫力的『哼哼』！使我在今天徒添了幾分恐懼。」黃向華在路上不斷暗罵着。但他不得不拋掉他的顧慮，一逕朝學校奔去。
　　回到學校，黃向華向值日老師交了手機，便跑上了孫力的課室；即使有一位風紀在途中叫他不要在樓梯上奔跑，但他統統聽不進去。剛到達4C班教室，他果然看見了孫力。
　　「師父，這下滿意啦！」黃向華挺直腰板，雙手捧着琴弓，簡直就是向長官報到。
　　「好。」孫力呼了一口氣－－他也是不久前才抵校的。「現在給我看看你怎樣持弓。」
　　雖然黃向華在家裏從來沒有拿過琴弓，不過這次姿勢竟然比之前標準得多；就算不是百分之百，也有八九成了。這教孫力欣慰非常。
　　「比以前進步多了。但黃向華啊，你今天排練就繼續打你的大鈸；double bass的奏法我在暑假再教你。」
　　實際上，當天下午的排練的流程，主要是向團員們發放將於畢業典禮期間演奏的曲目《豐收鑼鼓》[2]的樂譜，然後由金指揮講述其簡介、結構、感情色彩諸如此類；黃向華在排練期間既沒有機會在指揮要求下打響大鈸，在排練之後也沒有機會在孫力指導下拉響低音大提琴。
　　然而黃向華並沒有失望；他明白在毫無經驗下，學習任何一門新的樂器，都不可能揠苗助長。他一直都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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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豐收鑼鼓》演奏示例：
[BBvideo 425,350]http://www.youtube.com/watch?v=IOsuKl43vbQ[/BBvideo]

（八）
　　眨眼間，暑假的第一次排練又到了。金指揮向團員們說，這次仍然會繼續練習《豐收鑼鼓》；至於來年三月校際音樂節參賽曲目的樂譜，則因為時間還比較充裕，稍後才會派發和講解。然而，孫力卻並未因此而鬆懈；他三番四次向黃向華強調，雖然還有一段時間才能夠在中樂團裏進入低音大提琴的崗位，不過也應該未雨綢繆，及早準備，所以排練過後要留下跟他「上課」。
　　黃向華感到有點矛盾：一方面，上次練習完畢，明明有的是時間，但孫力沒有要求他留下；另一方面，孫力今天卻多次提醒他要加快進度。「那為什麼之前又不開始呢？」他心裏埋怨道；不過他倒沒有向孫力問問緣由。
　　排練過後，同學們陸陸續續離開SAR。這個只有一個半標準課室般大的房間，在五十多人同時練習的時候，身體不得不緊貼着樂器、椅子和譜架，非常擠迫；而現在，雖然那些東西依然是擺在SAR裏，但卻由團員收拾得井井有條，孫力和黃向華呆站在這裏反而覺得空間略嫌偌大，空虛感油然而生。於是孫力建議：「不如我們去Store Room好嗎？」「Store Room」是中樂團團員的術語，指的是一樓禮堂後台其中一間用來存放樂團物資的小房間。
　　「我可以說不好嗎？」黃向華故弄玄虛，作出了又像疑問又像反問的回應。
　　「不可以。」孫力故作認真，卻又忍不了偷笑。「走吧。」
　　黃向華在孫力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提着十多公斤重的低音大提琴到Store Room去。在這曲折的路徑途中，黃向華第一次搬運double bass實在很不習慣，覺得它真的有人體那麼重，於是要求孫力幫忙。
　　「好重啊！孫力你能幫幫我嗎？」黃向華滿頭大汗，面容扭曲地呻吟着。搬動這台巨型樂器，他舉步維艱；平時只消兩分鐘就能走完的路，這次「爬」了將近十分鐘。
　　「不行！今天我固然能夠幫你一把；不過，我快將升讀中五，為了應付會考，很快就要離開了。到時我不在了，那你要靠誰呢？」孫力的語氣少有地嚴肅和堅定。孫力堅決要黃向華自己拿琴，只是在他上落梯級的時候，會提醒他要加倍小心。
　　黃向華覺得師父的話甚有道理，便咬緊牙關堅持下來了。他們倆從二樓的SAR出來轉左，穿過一條狹長的走廊，向右拐，再走進另一條走廊，下一層樓梯，上三級台階到達禮堂，然後穿過左前端通往後台的小門，最後沿一條小樓梯下八級，找到離自己最近的房間，終於「千里迢迢」地來到了Store Room。
　　這是一間細小但神秘的房間，面積約莫兩米乘六米，裏面所有東西都一目了然：若干件敲擊樂器靠牆放在地板上；左邊的櫃子裏擺放了一些後備樂器及其配件，上面疊了一大堆不同樂曲不同聲部的樂譜；右邊的高櫃則安放了低音大提琴等大型樂器；四面牆上都裝上了隔音板，唯獨是最盡頭的那面實際是沒有上鎖的活動門，上面還煞有介事地貼了蓋有學校印章的告示，大意是在任何情況下皆嚴禁拉開此門云云。據說這扇趟門從來沒有人膽敢開啟，哪怕只有一厘米。
　　孫力按了空調的開關，一股涼風「嗞」的一聲把室內的悶熱一掃而空。「我們先執拾一下這兒吧。」孫力說罷，黃向華便放下了抱在身上不放的double bass，感覺如釋重負；然後兩人齊心協力，把地上的樂器移到角落去，騰出的空間剛好足夠黃向華拉琴、孫力從旁指導。
　　黃向華熟練地開了琴，卻不知道之後要做什麼。「我沒有告訴你，開琴之後要調音和擦松香嗎？」孫力問道。
　　「啊？」黃向華首先感到疑惑。過了好幾秒，「沒有呀。」他一臉傻氣地回答。
　　「我不可能沒說過的；只是你沒有放在心上而已⋯⋯」他的眼神告訴黃向華：他不太滿意。
　　「不對吧，你好像沒講過。」
　　「算了算了，這樣下去不會有結果。我只會再教你一次，聽好了啊。上兩次我不是說double bass四條弦的定音是G、D、A、E嗎？我借你調音器，你拉拉第1線的空弦試試看。」
　　黃向華一拉，只見孫力眉頭深鎖。「是不是跑調跑得很厲害啊？」
　　「當然啦！調音器的指針對着430，顯示你的G音離標準偏低了好多；你看，紅燈也亮個不停。指針要指着440，亮綠燈，才算正確。」
　　黃向華扭緊了琴弦，再拉了拉，指針顯示442。正當他要扭動琴軫的時候，孫力阻止道：「在這種情況下，可以像琵琶那樣，向外拔一拔琴弦，這樣音高就會略為降低。」黃向華試了試，拉了拉，出來的果然是綠燈。之後，他依樣畫蘆地調整了其他三條弦線的音準。
　　「別忘了再檢查一次哦，因為音高跟先前可能已經不同，還是再調一調保險些。」孫力給了黃向華一個「小貼士」。
　　接着就是擦松香。孫力從琴袋的一個暗格裏掏出一塊松香。那塊松香應該已經用了一段時間：棕色的硬塊中間凹陷，表面有一層黏手的白色粉末。
　　「把弓毛朝上、松香朝下，互相摩擦。從弓根開始，每寸每寸地擦，每個地方擦十次八次。擦完以後，弓毛和松香之間有一股強大的磨擦力，松香應該難以滑動自如，而你用手指碰一下弓毛，也應該沾有粉末。」黃向華在孫力的指導下，很快給琴弓擦好了松香。
　　黃向華把調音器還給孫力，然後他給了黃向華一張紙，內容是關於低音大提琴最基本的知識，包括各個音高的位置，大小二度的概念，G大調的八度，樂譜上「pizz.」、「arco.」、長休止符的意義等等。雖然是手寫，但卻是影印本；看來孫力初學double bass時也用過這張紙，輪到他做老師的時候就翻印這「寶典」給黃向華。
　　孫力向黃向華示範了G大調八度－－G、A、B、C、D、E、F#、G'－－的指法，黃向華用那張紙對照着觀察，勉強能看得懂。「你現在拉G major的scale給我聽聽。」孫力很快就要求黃向華能夠做到了。
　　所謂「看着容易做着難」，黃向華左手按着指板，右手拿着琴弓，忽然忘記了那八個音應該怎麼拉了。「G大調的do就是G。用中指按着第4線的這個位置。挪上一些⋯⋯對了。拉拉看！」只是黃向華拉得實在難聽，用廣東俗語來形容，其音色根本與「劏雞」沒什麼兩樣。孫力雖然也有埋怨，但它卻付出了更大的耐性來教導，終於使黃向華對G大調的音階更加熟悉。
　　「現在我要出題了：拉一下do la so。」黃向華做到了，不過弓法卻有點問題。
　　「正常來說，應該先以拉弓開始，然後到推弓，再用拉弓，如此類推；而不是像你那樣，三下都是拉弓，拉完一下都要回過頭來再拉一遍。這樣不如一拉一推來得自然。把do la so再做一次。拉－－推－－拉－－好！」
　　孫力接着在八度裏隨機抽出幾個音符要黃向華拉出來，效果不錯。孫力顯得比較滿意：「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當你收到校際音樂節曲目的bass譜後，你就要開始練習了。」
　　黃向華稍微點了頭。他自己收了琴，想把琴搬回SAR；這時候，孫力卻說：「SAR現在應該已經上鎖了。你就把琴擱這兒，在下次排練前才搬上去吧，免得要你白走一趟。」
　　「哦。」黃向華回應道。他把琴放下之後說：「孫力再見！」
　　「好，下回見。」孫力揮着手向他道別。
　　離開校園時，黃向華越來越覺得孫力的為人非常獨特，與他相處饒有趣味；他嘴裏罵罵咧咧，但背後卻隱藏着一種含蓄的關愛之情。想到這裏，他竟然笑了。

（九）
　　一個星期很快又過去了。就在星期四晚上，孫力特意要求黃向華明天提早兩小時回來；他說到時會有一些新的東西給孫力練習。
　　第二天早上，黃向華早早起了床，滿心期待地回到學校。他很少這麼期待中樂團練習；不過今次他恨不得能夠早點把低音大提琴拿上手：第一，他不知道那些「新的東西」是怎樣的，所以充滿了期待；第二，這是因為一個自私的理由－－黃向華想趕快與孫力見面。
　　黃向華到了Store Room，才發現房間仍然上鎖。這時，孫力恰巧也來了；他叫黃向華自己找校工開門去。對於一個害羞的男生來說，這可算是一向挑戰；但他沒法不依從。
　　他來到了地下的校務處，敲了門，得到批准後才敢進去。一位秘書冷冷地問道：「什麼事？」
　　「我想請校工打開Store Room的門。」黃向華以為「Store Room」這個名稱全校通用。
　　「哪個Store Room？」
　　「中樂團擺放樂器的那個Store Room。」
　　「啊？」她揭了揭當天的「課室預約紀錄」。「你們也沒說今天要用到這個房間；我們是有權不替你開門的啊。」
　　「團員們上次排練後要是把樂器放在Store Room，你的意思就是說他們都不能夠取回了？」黃向華一時氣急敗壞，語氣少有地重。
　　「好了好了，給你們開就是了！」秘書無可奈何地說。「不過下不為例；以後還是要提早登記呀。」她同時堅守官僚主義的作風。黃向華三催四請，秘書才找來了校工，叫她帶上一大串鑰匙，跟黃向華上樓去。
　　回到Store Room門口，孫力問黃向華：「怎麼這麼久？」校工正在他們倆身旁，忙亂地從這串鑰匙中尋找開啟Store Room的那條。
　　「校務處的職員最初不肯答應；擾攘了好一陣子才勉強同意。」這時校工終於找到了鑰匙，開了門。黃向華彷彿聽到她私底下在嘟囔道：「誰知道你們現在才說要開門，害我多做了無謂的工夫⋯⋯」
　　他們進了房間，開了燈；裏面的陳設紋絲不動，跟上星期五他們「上課」的時候一模一樣。黃向華搬起了低音大提琴，說：「為什麼學校的行政效率那麼低下？」
　　「是這樣的了；我們又能改變多少呢？」孫力淡淡地回應道。
　　黃向華於是跟隨孫力離開Store Room，獨自把琴提上二樓－－跟上次一樣，孫力還是「袖手旁觀」。當他們走到SAR旁邊的課室，孫力說：「我們進去吧。」
　　黃向華瞄進裏面，發現嘈吵的房間裏面有很多陌生的臉孔：有些在專心致志地閱讀書本，有些則三五成群地討論題目，有些卻興高采烈地侃侃而談－－完全不是練琴的地方，他想。「我們還沒到SAR呢。」他扭過頭來向孫力說。
　　「我叫你進去就進去啦！」孫力「命令」道。黃向華唯有低下頭來，用琴遮住自己的樣貌，躲避着裏面眾人的目光，走進教室去。
　　孫力帶了黃向華走到最角落的桌子去，坐下來，指示黃向華開琴；而他就拿出兩疊東西：一疊是孫力自己的課本筆記，一疊是不同樂曲的double bass分譜，都是中樂團練習過的曲目。
　　「你帶我到這裏幹啥？」黃向華還是一臉困惑。
　　「你練bass，我溫習，一舉兩得！」孫力說。黃向華現在才明白這裏是中四學生暑期自修，預備會考的地方；他想：這些學兄可真勤奮！
　　「喏，你練這個《豐收鑼鼓》吧。先別管前奏，直接從第1小節開始。」《豐收鑼鼓》恰巧是學校中樂團在畢業典禮中將會演奏的樂曲；黃向華相信，孫力挑這首樂曲的用意是，萬一孫力離開樂團不能參與演出，黃向華也能頂替。
　　正當黃向華匆匆調音、擦松香的時候，他聽見了某位同學好奇地與孫力談話。
　　「孫力，這是誰呀？他帶着那麼大的琴，是double bass嗎？」
　　「是啊。他是我的徒弟；趁我溫習的時候，我叫他來練bass，那麼他有什麼地方不明白，也能隨時問我。」
　　「如果我是你，可不敢這樣做了－－眾目睽睽之下，叫其他人來練琴，可能會騷擾我們讀書做題，那是多麼尷尬呀！」
　　「不會吧；看你們在這兒談笑風生，哪裏是溫習的樣子呢？
　　「黃向華，別那麼『八卦』！從do so, la, so,那裏開始。先不要理會譜上寫的『arco.』，用彈吧；這樣會簡單一些。」孫力翻開了樂譜的第一頁，抬起頭來警告不敢發出聲響的黃向華。他生怕自己彈得不好，會「騷擾他們讀書做題」。
　　「你別怕，我讓你彈你就彈吧。」似乎在孫力的眼中，這課室裏只有師徒倆的存在。黃向華猶豫了一會，才彈起了最初幾個小節；不過他對低音大提琴始終不太熟悉，所以即使是幾個只有四分音符的簡單小節，也錯漏甚多，使孫力不得不時常放下書本來糾正。結果這一個多小時中，黃向華只練了十多個小節；而孫力「一舉兩得」的設想亦告失敗：他的課本也沒有揭多少頁，倒有九成時間用作指導黃向華。總括而言，這種形式的練習，效果不甚理想。
　　差不多到了正式排練的時間，他們才收拾個人物品，拿着琴，到隔壁的SAR去。

（十）
　　這次排練，上半節照舊練習《豐收鑼鼓》；不過在下半節，金指揮果然說要開始著手準備來年校際音樂節的曲目了。「這首《雪蓮花》[3]，無論是難度，還是技術要求，都比以往的高。我們樂團的基礎比其他學校相比，還是比較薄弱；根據我們的經驗，用半年時間預備，差不多了。所以我要求你們通力合作，努力練習，突破局限，藉此提高樂團的水準。」接着，他宣佈一些同學將會加入樂團，一些老團員也會離開；另外還有個別團員將作調動，其中黃向華將會正式轉為拉低音大提琴，接替因為升上中五，要預備會考而必須按機制退團的孫力。然後，他便指示幾位譜務將一份份影印好的手抄本分譜下發到所有團員手上。
　　收到樂譜後，黃向華先是無語，繼而錯愕。他以為低音大提琴在樂團裏是閒職，拉的東西不會難到哪裏去－－至少不會比《豐收鑼鼓》難；可是，樂譜裏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東西，作為一個只學了G大調音階的初學者，簡直不可思議。「早知道double bass這麼難，我就不答應你入團了；這回我可上當了。」
　　「有什麼難的！」站在黃向華身邊的孫力反駁道。「簡直『易到爆炸』！那些笛子琵琶二胡比double bass還要難上百倍！你有啥資格說它『難』？你就老老實實給我練好它；有半年時間，我就不信你不能夠應付。」孫力雖然壓低聲線，不讓指揮聽見他在教訓徒弟，但聽他的語氣，還是有責罵的成份。
　　「我雖然不能出賽，但下學年的學期初也不是忙得不可開交，我想我還是能多指導你一陣子的；就算我再也不能幫你一把，你還有整個低音聲部和樂團眾多師兄師姐，他們是很願意幫助你的，對嗎？」他的語調平緩了下來；實際上，孫力也不想嚇怕了黃向華，使他對低音大提琴心存恐懼。
　　金指揮依慣例介紹了這首樂曲的特色，並講述將來的排練計劃：「從下一次排練起，我們要開始練《雪蓮花》，從頭到尾，逐個段落地練；不過前奏則留待其他部份都練好了才處理。希望團員們能夠在十一月粗通整曲的音準和拍子。到了十二月，就重新練習《豐收鑼鼓》，預備畢業典禮。十二月尾放聖誕假，一月要考試，二月初又放農曆新年假－－之後練習《雪蓮花》的機會將會比較少，所以我們更加要加緊排練，避免生疏，同時在音色、強弱、感情方面再做精緻一些，以最好的準備迎接校際音樂節的比賽。
　　「這裏有不少新臉孔，剛在今天成為中樂團的一份子；也有一些同學是從某項聲部、某項樂器轉奏另一項的。我希望舊團員在做好自己本份之餘，亦要幫助新團員，使他們盡快適應；但新團員也不能夠『倚新賣新』，相反要想方設法跟上排練進度，與舊團員並駕齊驅，共同促進樂團的進步。」金指揮在排練結束前訓勉在座所有團員。「尤其是黃向華：double bass可不容易控制，所以你要付出更多努力，小心翼翼地把它拉好。有什麼疑難就向孫力和其他團員請教；可不要因為有些地方弄不明白，出現失誤，拖慢全團進度啊！」
　　指揮說罷，團員們又一次盯着黃向華偷笑了。他終於明白到：「匹夫有責」；低音大提琴在樂團裏不但不是閒職，反而可能還要承受更大的壓力，因為在樂團的編制裏，他是唯一的低音大提琴手－－出錯了，指揮便會聽見，追究責任的時候，沒有團員可以為他互相隱瞞。雖然黃向華之前也是一個人打大鈸，不過他現在卻要面臨更大的壓力－－以前他只須理會拍子、音色和強弱，出錯機會較少；然而他將要多兼顧音準以及左右手的協調，五方面若未能緊密契合起來，便會發生錯誤。黃向華心想：既然再難也要練，不如趁孫力還有閒暇，盡快從他身上學習更多double bass的知識。
　　排練完結後，孫力拍拍黃向華的肩膊，輕輕地說了一句：「加油。」
　　「多謝，我會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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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蓮花》演奏示例：
[BBvideo 425,350]http://www.youtube.com/watch?v=Z0l3EjAayfY[/BBvideo]

（十一）
　　金指揮已經預告下一次排練的目標是練到第52小節，剛好在轉D調之前。那一段是G調－－是黃向華剛剛學會的，看起來節奏並不複雜，而且又以撥奏為主，所以他以為自己不用花很多時間來應付它。
　　不過孫力卻在這段時間外出旅遊，到排練那天也還未回來。沒有孫力安排，黃向華不敢獨自回校練琴；夏揚有見及此，只好叫他在那天早點回來，由夏揚替代孫力的角色，希望能夠「臨急抱佛腳」，使他起碼不要在指揮面前完全彈不出聲。
　　當天黃向華和夏楊，還有一位跟夏揚同級的團員早早地回了學校。他們帶上琴，還有譜架，前往二樓某個課室去。坦白說，孫力不在，黃向華好像少了一分安全感，而多了一分焦慮感；不過，孫力總有離開黃向華的一天，與其到時難捨難離，不如早點適應現實。
　　雖然譜上寫的音符，黃向華沒有什麼疑惑；但所謂「看着容易做着難」，當他真正彈的時候，不是弄錯了音調，就是搞亂了拍子。夏揚雖然多番糾正，不過黃向華還是犯錯連連。
　　黃向華擺出一副十分無奈的樣子，又對夏揚說了句：「我好緊張。」－－這正是他初入團打大鈸的時候常常對夏揚講的。
　　好在夏揚仍未失去耐性；他跟以前一樣，叮囑黃向華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黃向華，你流了很多汗。」他又說了一句。
　　這時黃向華才猛然醒覺，他的額頭、頭髮、脖子那兒全濕透了。那天十分炎熱，就算他們開啟了課室裏全部空調，黃向華動了幾下也很容易出汗；更何況他現在正處於極度緊張的精神狀態呢。於是他傻兮兮地拿手帕來擦汗；他的汗液多得只要用手扭扭便會滴出水似的。
　　「今天要練的東西也挺多的；但你首先不要緊張。加油！」在夏揚的鼓勵下，黃向華鎮定了下來，表現也好了些。這兩個師兄師姐還給黃向華打了拍子，幫助他弄清楚哪個音屬於哪個小節；他明白了以後，自己彈的時候果然沒出什麼亂子了。
　　到了排練時間，黃向華又不知不覺地憂慮起來：他擔心指揮會要求他當着其他團員面前，獨自奏出樂譜的內容；萬一做得不好，就意味着黃向華又要挨教訓了。不過，這次排練主要是處理其他聲部的問題；涉及低音聲部的部份則比較少。
　　忽然，金指揮叫黃向華自己把某個樂句嘗試一下。他的心弦繃緊到極點，全身顫抖，不知所措；指揮多番催促，黃向華才勉強撥動了手指，幸虧總算還能應付。指揮沒有讚賞，也沒有責罵。
　　黃向華暫時鬆了一口氣；然而，夏揚在排練結束後卻對他說：「這一段已經不算很難了；真正的挑戰卻在後頭呢。」
　　他的心好像被夏揚潑了一盆冷水一樣，心想：「以後可怎麼辦呢？孫力呀，你可要幫幫我啊！」

（十二）
　　愉快的暑假已經過去；黃向華和孫力都分別升上了中二和中五。這個新學年，對他們兩人來說都別有意義：孫力只有大半年時間梳理過去所學的知識，並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地操練試題來應付會考，實在難以擠出很多時間來輔導黃向華；黃向華在中樂團可謂「獨當一面」，但如果沒有孫力的幫助，他遇到疑難時，就得自己尋找解決方法了。
　　不過孫力答應黃向華說：「學期初的幾次排練，我還是會來看看的；不過待你上了軌道的時候，我可要放手了－－畢竟我還要讀書。」
　　只是這條軌道，黃向華卻上得不太順利。
　　音樂老師建議他參加學校的低音大提琴班，藉此提升他的技術水平。黃向華希望自己能夠進步得快一些，所以很快便答應了；就算以後孫力分身不暇，黃向華也有另一位專業的老師作指導。
　　但黃向華並不知道當中的兩個「內幕」：第一，學校的「樂器班」絕大多數都由金廣榮先生創立的音樂機構承辦，所以導師不是他自己就是他的徒弟；第二，低音大提琴實在是太冷門了，冷門得在學校沒人願意學，因此校方乾脆決定把只有黃向華一位學生的低音大提琴班，併入大提琴班內，反正都是由金指揮的愛徒關卓洛先生任教。可惜黃向華到了某個星期三的四時許，在上課地點看見一台台大提琴的時候，才知道這個真相。
　　當天，黃向華提着琴從二樓的SAR搬到三樓的一間課室，敲了仍然敞開的門，誠惶誠恐地說：「我是來插班的」。這句話跟他第一次出席樂團說的「我是來參觀的」一樣愚蠢。
　　關老師早已知道黃向華的來意，便讓他進來。那時，幾個大提琴學生－－包括洪修端－－也是剛剛來到，正坐在凳子上調音；而導師則趁課堂開始前點名。
　　「咦，黃向華，怎麼你也來了？」洪修端自中一就已經參加這樂器班；但他可能想不到，他的好朋友亦會一同加入－－雖然黃向華拉的琴要大得多。
　　「我進了中樂團拉double bass了，要快點把它學好，趕上進度才行。」
　　「你現在練的是《雪蓮花》嗎？」關老師點了名，問黃向華。
　　「是。」他羞答答地回應道。
　　「排練時練到哪裏？」
　　「練到⋯⋯」他打開存放樂譜的黑色資料夾，亂翻一通，終於翻到《雪蓮花》的那兩頁。「剛剛練完G調那段。」
　　「54至70小節休息⋯⋯那你拉71到85小節吧。給你五分鐘時間預備。」
　　「啊？我們還沒有練到這兒呢！」
　　「正因為這樣，我才給你一些時間準備唄。不要告訴我，你做不到。」
　　導師說罷便回到教師桌哪裏，繼續指導大提琴學生們拉奏考級曲目。黃向華在教室的角落呆呆地站着，望著那堆音符，不知所措；他非常緊張，擔心如果做得不好就會被老師責罰。他唯有用這段時間，嘗試摸索這兩個樂句的來龍去脈。
　　短短的五分鐘過得特別快；關老師又來到了黃向華站的位置說：「黃向華，你現在拉給我聽聽看。」
　　黃向華頭腦一片空白，左手放在指板上，右手拿着琴弓，偏偏無法拉出聲音來；直到導師等得不耐煩了，再一次叫他試試看，他才發出微弱的琴音。
　　「錯！」沒等黃向華拉完，老師就喊停了。「你的弓法有問題：那個mi是upbeat，所以要用推弓；下一個音la是downbeat，才用拉弓－－並不是每次都必定從拉弓開始的。另外，手指還要按得準確一些。把這個mi la再來一次。」
　　黃向華這回拉得好些了，導師便要求他拉接着幾個小節；不過也是沒能讓老師滿意。他多番糾正，又用螢光筆和紅筆標記弓法和指法，希望能讓黃向華更容易理解。然而他試了很多次，都沒能把那十幾個小節完整地拉好；關老師怒不可遏，忍不住用原子筆朝黃向華的頭敲了一下，斥責道：「你到底有沒有帶腦袋來上課，啊？」
　　他沒敢吭聲；導師也沒有再說話，逕自回到大提琴學生那邊去了。黃向華不感到疼，但卻感到心灰意冷；這時他竟然對自己當時隨口答應孫力拉低音大提琴懊悔不已。
　　但，黃向華如今又能怎樣？除了「頂硬上」，別無他法。

（十三）
　　兩天後的排練，金指揮出乎意料地沒有承繼前些時間的進度，練習D調的段落；反而公告全體團員，學校中樂團獲邀擔任「西北區中秋綵燈晚會」的表演嘉賓，到時會以《豐收歌》[4]作為參演曲目。指揮照例把樂譜發下來，然後將這樂曲簡單地講解了一遍。
　　當天孫力也在場。黃向華拿着曲譜看了一會，越看眉頭就皺得越緊，轉過頭向孫力說：「不如你來出演好嗎？我怕我練不來。」
　　「我現在已經要忙着應付補課和測驗，未必有空練習和演出呢！」孫力顯得不情不願，淡淡地回答道。「你還是給我老老實實拉好它吧。」
　　「哦。」黃向華好像更加不情不願。他心想：我已經被那首《雪蓮花》弄得團團轉了；再來個《豐收歌》豈不是⋯⋯要了我的命？
　　排練過後，低音聲部長溫婉儀便宣佈：由於增加了排練曲目，每星期的分部練習次數將相應增加。換言之，以後逢星期二、三放學後，黃向華都要把低音大提琴提到二樓的某一個課室，與大提琴、中阮、大阮等樂器熟習樂譜，並嘗試互相配合。
　　溫婉儀正就讀中六－－比孫力和夏揚那級還要高一屆，在樂團裏彈中阮。好像她這樣的同學，中五會考放榜後獲原校取錄後，便有一個學年的「蜜月期」，可以「重修舊好」；這些中六學生回歸樂團後，通常能夠擔當重要的職位。溫婉儀就是其中一個：雖然她彈的是中阮－－正常而言應該歸類為彈撥聲部，但也能當上低音組的聲部長。這是因為在這兩首樂曲中，阮類彈奏的音符與大提琴、低音大提琴相近；為了方便練習起見，樂團就臨時把它們劃入了低音聲部。而且，她在樂團裏的資歷十分豐富，坐上這個位子就更順理成章了。
　　到了下星期二，黃向華獨自來到了約定的教室，打開門，果然看見了幾位低音聲部的同學，當中包括溫婉儀。孫力已經表明不會參加－－或許是迫使黃向華擺脫依賴，早日成材吧。
　　「哈囉。」溫婉儀轉身對黃向華說。
　　「你好。」他拘謹得很，不知所措。
　　「等你預備好就開始跟你練吧。」她說罷便繼續指導那幾個彈阮的女同學；即使黃向華調音、擦松香，她們仍然全神貫注，未受干擾。
　　他很快就把這些工夫做好了。這時溫婉儀仍在忙着替她們練習；黃向華不想妨礙她做正事，所以不敢叫她，自己閱讀琴譜。
　　這時溫婉儀卻走了過來說：「黃向華，你能把整個I段彈一次嗎？」
　　「其實我有一些地方不懂⋯⋯」
　　「唔⋯⋯」她想了一會，接着說。「這樣嘛，先說你不明白什麼好嗎？」
　　「譜上寫的有些音太低，double bass彈不了。」
　　「遇上那種情況，就可以變通一下，把它們提高一個八度。明不明白？」
　　「讓我先練練這段⋯⋯」
　　「我給你打拍子，你現在就試一試吧。」
　　黃向華能夠說個「不」字嗎？不能。所以他只好敷衍地答允了。最初幾個小節都只有四分音符，他尚且還能應付；但隨後而來的八分音符，他卻有點跟不上了。儘管溫婉儀不辭勞苦、三番四次地教導、指正，使黃向華總算有些改進，但總體進度仍然十分緩慢：一個小時左右的分部練習，他只能勉勉強強地練好了I段，更別說II段、III段了－－但整首《豐收歌》除卻引子還有七段呢。
　　雖然黃向華星期三既要出席分部練習，也要上樂器班，不過距離下一次排練卻只有三天的時間了，他實在非常擔心自己能否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那首將近兩百小節的樂曲預備好，免得再被指揮斥責。
　　此時黃向華竟然有點恨孫力－－恨他太早離開黃向華，即使羽翼未成，卻已經要承受巨大的壓力。黃向華只好作最壞的打算，盤算着金指揮到時會怎樣責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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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豐收歌》演奏示例：
[BBvideo 425,350]http://www.youtube.com/watch?v=_7AQNzhsF4Y[/BBvideo]

（十四）
　　三日後，孫力仍然出席排練－－雖然他現在已經不是團員，沒有任務在身。他一看見黃向華便問：「你的《豐收歌》練得怎麼樣了？」
　　「只練到II段⋯⋯」黃向華不敢正視孫力，戰戰兢兢地回答。
　　孫力從黃向華手上拿去樂譜，不發一言地閱讀；過了好久才開口罵道：「黃向華，你實在太令我失望了！練了整整一個星期才練了這麼兩段？你到時怎樣出演啊？嘖嘖⋯⋯」
　　「那⋯⋯那該怎麼辦啊？」聽到孫力這樣說，黃向華顯得驚惶失措。他雖然還十分依賴孫力，但他從來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做得更好，不使孫力失望－－不過他失敗了。孫力的那句話，固然使黃向華對自己也感到失望；可是他現在卻感到無能為力？
　　「還能怎麼辦？坦白說，我不想你出醜人前。」
　　「這是什麼意思？」
　　「你待會就會知道了。」
　　「即是⋯⋯？」黃向華並不明白，想叫孫力解釋清楚；不過孫力始終不願回答。
　　這時，金指揮來到了；原來充滿談話聲、練琴聲的SAR立刻變得一片寧靜，靜得連呼吸聲也能聽見。他照舊點了名，接着問：「還有沒有同學要加入或退出中秋晚會的節目？」
　　沒有團員答話，因為出演名單在上一次排練時已經基本確定；當時指揮想當然地決定由黃向華擔任低音大提琴手。幾秒後，孫力才打破沉默，向指揮說：「金老師，希望您能讓我來代替黃向華拉bass。」
　　指揮沒說一句話，便輕輕點了點頭表示准許；他抬頭瞄瞄黃向華，似乎已經洞悉到孫力提出這個請求的原因。
　　黃向華望望站在身旁的孫力，疑惑的說：「真的嗎？」
　　「你該不會以為我敢在指揮面前開玩笑吧？」孫力板起臉孔，嚴肅而認真地答道。
　　「那就是說，我不用練《豐收歌》了？」
　　「瞧你那個進度，到中秋節那天也練不完！」
　　「你又說你好忙？」
　　「我也不是連一點時間擠不出來的⋯⋯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簡單的樂曲，你也應付不了；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能把它練得滾瓜爛熟。」
　　「你行不行啊？」黃向華好像不太相信。
　　「不行？真不行的話，我怎麼能當你的師父啊！你不如問問，到底是誰真的不行，連『老鬼』也忍不住要頂替他才好吧！」
　　「好，現在繼續練《雪蓮花》！」金指揮朝所有團員喊道；同學們紛紛整理好琴譜。
　　這次練的內容，正正是上星期三關老師要他拉的段落。他當時拉得不好，被導師罵，甚至敲腦袋的事，黃向華仍然記憶猶新；然而，一個多星期後，他總算沒有出亂子。

（十五）
　　下一回排練，已經是中秋節後的事了；指揮亦將進一步督促團員們專心致志，爭取在十二月前把《雪蓮花》練好－－這意味着，黃向華需要面臨更大的壓力。
　　另一方面，孫力可謂完全功成身退：他可以臨時代替黃向華在中秋晚會上拉簡單的曲子，卻不能參加校際音樂節，演奏結構較複雜的樂曲－－所以他大可以從此撒手不管，「兩耳不聞樂團事，一心只讀教科書」。然而這次排練，孫力還是來了；他仍然對黃向華放心不下。
　　「咦，孫力，你怎麼來了？」黃向華開琴的時候抬了抬頭，驚訝地說道；他也以為孫力自那場演出以後，就不再理會樂團事務了。
　　「過來看一看你練得怎麼樣而已。」
　　「中秋演出表現如何？」
　　「還好吧。幸好你沒來搗亂呢。」
　　黃向華沒有說話，只是朝孫力露出淡淡的微笑。他非常感激孫力當時願意兩脇插刀，幫他擺脫危機；但這種感情，黃向華難以啟齒。
　　可是孫力站在黃向華旁邊，卻是目無表情，顯得十分疲累。當孫力「捱義氣」出演《豐收歌》的時候，黃向華只知道自己得以如釋重負，卻不知道這樣卻加重了孫力的負擔：測驗、補課、練琴，通通要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孫力為了兼顧這三件事，連續好幾晚睡不好覺。
　　「今天我們試一試練前奏！」金指揮突然向全團宣佈。
　　「糟糕，我從來沒有練過⋯⋯」
　　「你現在不是應該已經練好全曲了嗎？那麼，祝你好運。哈哈！」孫力語帶幸災樂禍地笑道。
　　《雪蓮花》的前奏是以笛子獨奏為中心的段落，其他樂器則是襯托；加上節奏非常自由，所以特別難掌握。為此，指揮特意逐拍逐拍地說明哪些樂器應該怎麼奏，以及他的手臂到時會怎樣擺動。黃向華一邊滿腦疑惑地聽，一邊不求甚解地把金指揮說的話記在樂譜上；他寫完後看了看剛才的筆記，依然覺得似懂非懂。
　　「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寫的是啥啊？」孫力看着黃向華這個「傻帽」，不禁搖頭嘆息。
　　「其實，還是不太明白。」
　　「嘖嘖⋯⋯」孫力無言以對。
　　「好－－現在全部人都來試試！」指揮手持一根鼓棍權當指揮棒，展開雙臂懸在半空，喊道。所有人都跟隨指揮的要求，在適當的時候發出適當的音符；唯有黃向華例外－－他一來跟不上拍子，二來又膽怯得很，害怕犯錯，所以連僅有的三兩個音也不敢彈。
　　大抵是因為少了低音大提琴關鍵音符的關係，指揮覺得整體的層次還是有所欠缺，對出來的效果也不甚滿意。他眉頭深鎖，要求全團再做一次；可是他依舊聽不到黃向華的彈奏，於是他沒等整個樂團把前奏完成，便擺了擺手，在空中畫了個圈－－這是金指揮示意立刻停止的信號。
　　「黃向華，你到底是不是在『罷工』啊！怎麼聽不到你彈那幾個音？」指揮非常不滿他的表現，一開口就責怪他，語氣很重。
　　黃向華被他的斥責嚇得目瞪口呆，指揮便追問道：「你的譜上寫的是什麼？」
　　「首先是個la⋯⋯然後是一些『橫線』⋯⋯再接着的是⋯⋯」黃向華的聲量越來越低，口齒也越來越模糊，使指揮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黃向華所謂的「橫線」，其實明明就是簡譜裏的休止符－－這種最基本的樂理，他不可能不知道；不過當時他的精神正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使他的腦袋忽然一片空白，記不起這個符號應該怎麼說，所以唯有胡謅一通，妄想指揮也能理解。
　　然而指揮的回應斬釘截鐵：「我根本不明白你說啥！」黃向華不知所措，近乎本能地把頭轉向孫力，希望孫力能夠為他把這些東西解說明白。
　　可是就在孫力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指揮又吼了一句：「黃向華！你不能事事都把責任推給孫力！」說罷，全體團員都沒敢發出聲響，哪怕是呼吸聲；孫力和黃向華二人，就更不敢再有任何舉動了。
　　「我剛才說的重點，看來你沒有好好記下來了，是不是？」
　　「重點」倒是寫了，但問題是，黃向華連什麼才是「重點」也不知道；這樣跟不寫沒有什麼區別。所以他更加不好意思為自己辯護，屏息靜氣，等候指揮發落。
　　「不敢吭聲，那就是沒有啦！」金指揮氣憤難平，繼續罵道：「黃向華這種人呢，就是驕傲自大、自以為是，以為自己了不起了，就既不勤加練習，又不聽指揮要求；結果是怎樣，大家都看見了－－就算只有一個團員不肯配合，都已經足以拖慢練習的進度，甚至拉低樂團的水準！
　　「所以全部人都要聽着：我的話只說一遍，請你們務必豎起耳朵，聽得清清楚楚！還有，你們必須踏踏實實練琴，把基本功練紮實了；千萬不能仿效黃向華的作風，像他那樣毫無責任感。這種人、這種心態，對樂團百害而無一利！」
　　黃向華再一次覺得自己就是靶心，任由金指揮和所有團員一次又一次無情地攻擊；他垂頭喪氣地低下頭來，不敢正視其他人，就像他們的目光會把他的眼睛刺瞎似的。但他這次卻感到有點委屈：他認為自己根本不算「驕傲自大」、「自以為是」；他只是真的不明白指揮的要求是什麼意思，需要時間理解、消化而已。可是，即使黃向華這樣解釋，金指揮會接受嗎？
　　「現在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再彈不了就別再彈了。」隨著指揮手臂的揮舞，（可能已經很不耐煩的）負責笛子獨奏的女同學把同一段悠揚的音符吹了第三次，其他各聲部的團員也在正確的地方為旋律加添了點綴。到了第四拍的時候，指揮把右手食指朝黃向華用力地點了一下－－這是特意強調給他看的；不過黃向華還是沒能準確地跟上，慢了半拍才把那個la給彈出來。
　　指揮比先前更加怒不可遏，在空中又畫了一個圈，嚷道：「你偏不看指揮嗎？那麼就別練了。」他一邊連忙把總譜、點名簿等東西收拾好，一邊向全體團員喊話：「這樣下去，根本沒法練下去；跟這些自私的人排練，簡直就是浪費時間、浪費精力！」他說完便氣沖沖地推開門，離開了SAR；那時還遠遠未到排練的慣常結束時間－－五點四十五分。
　　金指揮對團員的表現十分着緊：為了使他們能夠把一些地方再做得精細一些，他寧可多花一些時間將團員們的錯誤一一糾正，因此排練往往要超過六點才能結束；不過他今天卻罕有地提早離開，可見他已經對黃向華，以至整個樂團，都不抱任何希望了。
　　團長對指揮的奪門而出亦感到非常驚訝，唯有宣佈排練完結，團員們照常收拾場地，然後離開。孫力沒有跟黃向華道別，便悄悄地走了。這時，某位拉大提琴的師姐卻無端走到黃向華身前，說了這麼一句：「拜託你拉好些吧。」
　　這句話黃向華聽了更加難受。他覺得，剛才金指揮不斷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已經使他受夠了白眼；現在她又這樣說，無疑是落井下石。
　　黃向華越來越感到身邊的團員都以一種鄙夷的目光凝視着他；他走到哪裏，這眼神就跟到哪裏。他感覺SAR這個「是非之地」，實在不宜久留，所以趕快逃回家中。
　　在家裏，黃向華回想剛才排練時的經歷，差點哭了出來；他更有過一股衝動，在下星期五向指揮提出退團，從此不再拉低音大提琴，從此不再遭他責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