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噹」,一個一角硬幣從空中跌落雲石地面上。它在地上自轉了幾秒,終究也敵不過地心吸力,停了下來。
「是『公』。」阿輝呆呆地嘟囔着,彎腰拾起那一毛錢,把它放進他的錢包,然後靜靜地走向酒店的樓梯,鐵了心從二樓走向地下。
這個時候,幾十個西裝革履的青年--大約只有十七八歲--正在排隊進入宴會廳;他們不謀而合地向前方張望,估算着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進場,卻沒有留意到阿輝正在無聲無息地離開。
幾分鐘前,阿輝從錢包裡掏出了一角硬幣,打算「擲毫」。「是『公』就走;是『字』就不走。」阿輝用平淡如水的語調向自己說。他穿的是便服--藍色格紋恤衫、杏色長褲,白色Reebok跑鞋,雙腳裹的是一雙純白的學生襪--與週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無論是酒店的陳設還是身邊的同學。
這天是所謂的「謝師宴」。香城學界有一個潛規則:參加「謝師宴」的學生一定要穿着西裝,才能顯得「莊重」,以「尊重場合」;否則會惹人非議。果然,他們都迷信這種並未明文規定的「慣例」。他們並未醒悟到,「謝師宴」的意義在於「謝師」,而非穿得像經紀那樣。阿輝覺得,他們與酒店職員的唯一分別,只是他們少了一塊名牌而已。
阿輝是一個怪異的人:對於世俗的規矩,如果他能夠反抗的話,他必定不遺餘力地反抗;然而,阿輝同時是一個膽小的人:如果他反抗了世俗的規矩,他會因為覺得自己迥異於普通人而感到難受,從而想方設法地逃避現實。
「嘩!這樣也行啊?」阿輝眼中最要好的朋友阿聲這樣說。當阿輝在幾十分鐘前到達酒店二樓宴會廳的門外,他第一時間拍了拍阿聲的肩膊,故作輕鬆地說:「我可能是在場最隨便的一個。」
在此之前,阿輝的另一位好朋友阿鈞在酒店正門碰見了他。「你怎麼不穿『正裝』?」他說。
「我根本從來沒有打算穿西裝。」阿輝答覆道。「我從來不當『Grad Din』是一回事。」
阿鈞的朋友這時也來了;跟阿鈞一樣,他們也是「世俗」的人。他們走進了電梯大堂,阿輝尷尬地跟他們等候升降機。
叮咚一聲,電梯來了。阿輝、阿鈞與他們魚貫進入;阿輝按了二樓的電鈕,散發着一股固有的汗臭味。
終於到了。他們首先離開升降機向左走。阿輝不清楚酒店的陳設,所以跟着他們向左拐。實踐證明,他們是正確的;宴會廳外不算寬闊的大堂擠滿了一個個同學。阿輝看見了阿聲,便說了那句話。
與阿聲打了招呼後,阿輝找了阿鈞照相;阿鈞說不介意。接着他又與阿聲合照。
合影過後,阿輝仍然覺得大汗淋漓,便走進洗手間,躲進廁格裏擦汗。在廁所裏,他碰見了教物理的李老師和另一位朋友阿雄;阿輝便十分難為情地回應他們的問候,便匆匆離去。
這時阿輝看見了阿瑜。「阿瑜,介不介意我跟你說兩句話?」說罷便領了他到洗手間門口。
「你最近說要參加什麼單車助學團的是嗎。」
「對呀。」
「小小心意。」「啪--啪--」,阿輝拿出了兩張一百元鈔票。
「用不着給那麼多嘛⋯⋯」他顯得有點驚訝。「無論如何,謝謝你。」
「不用客氣。」之後他們便走出大堂。
站在樓梯邊的欄杆上,阿輝越發孤寂。隔着玻璃窗凝望海港的黃昏,他簡直覺得自己正身處牢籠。
--唯一的辦法就是逃出去!
不過,他的內心卻在掙扎:畢竟他已經給了六百五十大元;畢竟他已經來到會場;畢竟他已經知道入場時間將近。
但正是因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現在不走,到時就找不到理由走了!
大堂的沙發上,坐着一群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同學,當中包括隔壁班的「女神」阿希--她穿着一件優雅的旗袍,彷彿就是個民國小姐。
阿鈞來到了阿輝身旁,繼續討論衣着問題。「你去大學面試也是這樣穿的嗎?」
「正是這套。」阿輝直截了當答道。「順帶一提,我曾經有一刻想過今天穿中山裝--如果我有錢買的話。」
「中山裝也好呀,反正都是正裝。」
阿輝沒有再說話。他盯着這位「民國小姐」,心想:「難道我穿了中山裝就會成了『民國少爺』了嗎?」阿輝覺得他絕對沒有資格高攀她。另外,他認為中山裝要由孫中山、蔣介石等大人物穿上,才有份量;阿輝這個「毒_」?
--穿上龍袍也是孽子!
「民國小姐」預備進場了;同一時間,「男神」阿熙也沿着樓梯到達二樓,大堂裏掀起了一陣發騷的哄動。阿輝直感到毛骨悚然。
他拿出一角硬幣,放在手掌上,對自己說:「這個『毫』,是用來『擲』的。」這句話被阿鈞聽到了。
「你難道用『擲毫』來決定穿不穿西裝?」
「不是;我根本沒有。」
「那不要緊⋯⋯看!個個都排隊入場了,你也趕快進去吧。我先走了!」
這時阿輝看見了還沒有排隊的阿隆。跟他們一樣,他也穿上了西裝;但他卻帶上了白色的Levi's皮質斜肩袋,格外注目。阿輝突然想起了一些東西。
他走到阿隆身旁問:「這個包是你哥哥的嗎?」
「是啊;我向他借的。」
「唔。」阿輝訕訕地走開了。他腦海中浮現了一句話:「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阿亨就是阿隆的大哥。
阿輝繼續站在剛才望着「民國小姐」的位置,那裏已經沒有了人。所有人都以期盼、緊張、興奮⋯⋯的心情等待進入宴會廳;只有阿輝例外。
--現在不走,到時就找不到理由走了!
他狠狠地向天花板扔了那塊銅板。
「叮--噹」。他彎下腰,點了點頭。
--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阿輝快步地奔向樓梯往地下走;二樓中大抵沒有人知道。此時是18時55分。
他不太熟悉酒店附近的街道,便憑直覺向左走。街上擠滿了遊客,使他不能疾步而行;他們似乎要登上開篷「熱狗」巴士,在繁囂的鬧市中觀光。
「嗨,阿輝。」阿輝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阿瑜;他正在往酒店方向走去。
阿輝拿出了手機。「時間尚早,拍一會兒巴士再去酒店也不遲啊。昨天阿雯在電話裏說『六時半恭候,七時入席』嘛。」於是他穿過了安全島,到達巴士總站,掏出了相機。此時是18時05分。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阿輝看着上滿旅客的巴士,走在街上,竟然覺得剛才向巴士拍照,就是在這個地方最開心的時刻;不過它一去不復返了。「阿輝,請你記住:你不屬於這個地方。」他又在自言自語了。的確,在這塊酒店、商場、名店林立的遊客區,阿輝平日絕少踏足。
他走到一處斑馬線;是紅燈。他沒敢衝過去,便停下腳步。
--阿輝,你猜猜待會兒有沒有同學打電話勸你回去?不過看來都是沒有了。
他打了一通電話給母親。「媽,替我留些飯菜吧;今晚我回來吃飯。」他故意試探她的反應。這場「俾面派對」,阿輝本來也不想出席;他經常說,要媽媽當晚預備他的飯。不過她每次都覺得阿輝只是開玩笑,警告他不要不去「謝師宴」。然而,她這次竟然不虞有詐,答道:「好啊。」
這兩個字無疑是阿輝的強心針。這時剛巧轉了綠燈;他比剛才走得更快了。
阿輝很快就走到了車站的入口;他頭也不回地鑽了進去,打算先搭通勤列車到六站之遙的某個城鎮,再坐一個站的電車,然後在那兒轉乘小巴回家。
在閘機前,他好像聽見自己的心對他說:
--阿輝,你入了閘,就等於走上了不歸路,再也不能反悔了。
阿輝自然沒有反悔;他用力將錢包刷在閘機上。「嘀」的一聲,閘機開了;阿輝跑了過去,生怕要是遲了零點一秒的話,閘機就會關上,永遠不讓他重新進去。
--呼--終於逃離險境了!
他走到月台,聽到廣播說「往青山的列車即將到站」,心情立時變得興奮起來。登上列車後,他再次呼了一口氣。
通勤列車上擠滿了歸心似箭的乘客;不過他們不但沒有靜靜地坐着或站着,使自己疲憊的身心清淨下來,反而卻各自做自己的事,發出了不少聲響:
「這個怎麼樣?⋯⋯好,那買進五十萬吧!」她好像正在做大買賣。
「媽--媽--我們在下一站下車好嗎?」有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用國語喊道。
「今天的活動可真好玩!」有一群青年男女在車門附近談天說地,伴隨着朗朗的笑聲。
⋯⋯
車廂上其實非常嘈雜;但因為那些聲音一概與阿輝無關,所以他絲毫並不覺得煩厭。
阿輝記得他曾經在某報的專欄中讀到:作者獨自在希臘旅遊時,身邊的本地人講希臘語講得喋喋不休;然而他一句也聽不懂,所以反而可以關上耳朵,享受寧靜。
--我現在的感覺,可能與作者差不多吧。
「鈴鈴鈴--鈴鈴鈴--」忽然,有一種怪異的聲音打破了阿輝正在沉醉其中的「寧靜」。
原來是阿輝的手機鈴聲。他瞄了瞄屏幕,是媽媽打來的。
「喂?」
「你幹嘛不去赴宴?你現在在哪兒?」超過十分鐘後,她終於醒悟過來了。此時是19時10分;列車已經駛過一站。
「我正在坐通勤列車回家。」阿輝的情緒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你幹嘛不去呀!你可交了六百五十塊的啊!你為啥要把它白白浪費?」
「我就是要告訴你:這六百五十元是冤枉錢,花得不值得!不值得啊!你為甚麼要逼我!」他的語調越來越激動,聲量也越來越巨大,似乎已經嚇壞了很多乘客。阿輝唯有羞赧地低下頭,默不作聲。
「既然你也不開心,那我也沒有必要逼你了;你回家吧。」她說罷便掛斷了電話。
阿輝重新投入他那寧靜的世界。在車輪和路軌重覆而單調的「嗞--嗞--」的摩擦聲下,他漸漸與外界隔絕。他竟然想起阿亨來了⋯⋯
--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十多日前,阿輝打電話給阿亨,想約他吃一頓飯,由阿輝請客。一是為了禮尚往來--去年他們曾共進午餐,由阿亨結帳;二是為了「傾訴心事」。
到了約會那天,阿輝問:「十八號就是『謝師宴』了。怎樣才能避免在同學面前感到難堪呢?」
「這應該由你自己尋找答案。」他喝着cappuccino,冷冷地回答道。
阿輝當時也就其他方面徵詢阿亨的意見,但他往往也是要阿輝自己解答。
結果,阿輝第一個目的達到了,第二個卻遠遠不如預期;整個飯局以不愉快的氣氛下結束了。
「你已經十八歲,定義上已是成年人了;自己的問題應該由自己解決。」阿亨的話一直迴盪在阿輝的耳邊,也一直深刺在阿輝的心窩。阿輝總是覺得他與阿亨的「一個代溝」永遠無法逾越:阿亨十八歲時,阿輝才十五歲;待阿輝成年時,阿亨已經二十一歲了。不過,阿亨十五歲時已經比阿輝十五歲時成熟得多;就算阿輝已經十八歲,相比之下,他的言行也比阿亨的十八歲幼稚得多--是太多了。
因為年紀上相差三年,所以阿輝與阿亨相處時表現得十分拘謹;阿亨說的話,阿輝往往覺得很有道理,不敢提出異議。不知不覺間,阿輝對阿亨產生了依賴;不知道這又是不是阿輝心理上無法長大的原因呢?
「這個問題我不是沒有思索過;不過我不肯定我的答案對不對,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阿輝時常以這個理由作開脫。當別人不肯回答時,便陷入了惡性循環,使自己更加煩惱;「謝師宴」也不例外。答案往往要在阿輝碰壁之後才能夠求出來。
--要避免在同學面前感到難堪,就乾脆別跟他們一起。
然而阿輝當天穿着便服,並沒有想到自己將是如此怪異,所以他的內心仍在掙扎;來到那酒店後,他才醒覺到這不是「獨樹一幟」,而是「標奇立異」--至少那些「西裝男」是這樣想的。不過既然到了,見最想見的人,做最想做的事,「到此一遊」,便足夠了;其他的,實在不敢再痴心妄想了。
這也許是「鴕鳥政策」;可是阿輝與大多數同學們的關係也不太好,「潛水」又何妨呢?
--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鈴鈴鈴--鈴鈴鈴--」阿輝的手機鈴聲又再響起了;他的紊亂回憶又再打斷了。這次是阿鈞。
「喂,是阿輝嗎?我是阿鈞啊。」
「什麼事?」
「我在會場四處尋找,也看不見你;你上哪兒去呀?」
阿輝好幾秒沒有答話,阿鈞唯有追問:「喂?你聽見嗎?」
「我現在在一處很遠,很遠的地方⋯⋯」阿輝語速極度緩慢,聲量也越縮越小,語調也平淡得教人心生恐懼--就像讀出訃聞那樣。
「你回來吧!你在哪裏啊?」阿鈞關切地問道。
「你待會兒就會知道。」阿輝說完就掛斷了通話。此時是19時13分;列車已經駛過兩站。
列車慢慢加速。在月台上移動的人群漸漸模糊,從電機中發出的噪聲漸漸增強,在腦海中憶起的阿亨漸漸浮現--猶如重新進入夢境一樣。
阿輝聽說,有些人在做夢的時候醒來,再度入眠後能夠將先前的夢境接續下去;這種夢好像叫做「清明夢」。他有點懷疑自己也能作這種夢;至少他現在跟做夢沒有什麼分別--
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多謝你逼我面對現實;多謝你逼我面對自己⋯⋯
但我很笨,笨得要用很多天時間來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那天我竟然覺得你好狠心:你畢竟與我相識五年,在我備受困惑,需要幫助的時候,為什麼你卻不幫我一把!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想當年我因緣際會加入了這個學會,年少無知的我對它非常陌生;幸虧你這個師兄耐心地指導我,我才漸漸上手,在學會的活動擔當重要的位置,以至對它產生感情。
那時你和我可謂「亦師亦友」;你畢業之前,我們有很多機會見面,互訴見聞。有意無意間,我竟然開始留意着你--光是你的斜肩袋,款式也換了好幾次:我記得你以前用過Dakar布袋;升讀大學後,你用的是兩款皮包⋯⋯
咦,要不是阿隆今天帶了白色Levi's皮袋赴宴,要不是我看着眼熟,要不是我竟敢鼓起勇氣問他,那麼我豈不是已經忘記了你也用過這個包?
我實在是太粗心了,竟然連這些細節都忘卻了;況且這是你用的時間最長的袋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太不應該了,嘖嘖⋯⋯
明明是珍貴的回憶,為什麼我沒能把它抓住,卻任由它從我的記憶匣子裏漏走?好在你弟弟提醒了我,否則我就會親手把它埋葬了!
是因為早前的公開考試擠壓了我大腦的儲存空間?是因為現在的繁重工作麻醉了自己的意識?是因為你曾經勸我不要沉醉於虛幻的感覺當中?是因為⋯⋯
這個問題我不是沒有思索過;不過我不肯定我的答案對不對,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
不過你又必定不肯回答,而叫我自己思考了。
如果我肯定的話,又何必冒着被你嗔罵的風險,捨近求遠來打擾你呢?難道你忍心看着你的師弟每天都活在迷失與痛苦之中嗎?
阿亨--
「鈴鈴鈴--鈴鈴鈴--」鈴聲響了第三次;又是阿輝的母親。
「你不開心的話,要不我跟你上館子去?」她看來已經不敢奢望阿輝回心轉意,回到宴會場地去。
「不要!不要!不要!我只想回家吃飯!」他緊握電話咆哮着,又嚇怕了同一批乘客。阿輝實在沒有耐性了;他歸家的欲望從來沒有好像現在這樣強烈過。
「那你回家吧。」對話再度戛然而止。此時是19時20分;列車已經駛到第四站。
這個時候,阿輝居然再也沒能讓阿亨佔據他的思緒。他腦海一片空白,只好任由列車行走時空洞的聲音塞滿空虛的耳洞深處。
「轟隆⋯⋯轟隆⋯⋯轟隆⋯⋯鈴鈴鈴--鈴鈴鈴--」第四次了;這次換阿鈞打來了。
「阿輝,請你告訴我你在哪裏吧。你應該不會走得太遠吧。」
「我在通勤列車上;在___和___之間。」這段是通勤列車線路最長的區間,途中要通過一條穿山隧道,從這站行駛到那站大約要花六分鐘。
「啊?那你在下一站下車到對面坐回頭車回來啊!」
「太遲了⋯⋯」
「不遲不遲;有些人也是現在才來的。你回來吧。」
「不。」
「為什麼不?謝師宴一生人只有一次;你缺席了,將來難道不會後悔嗎?」
「我已經見過我想見的人,做過我想做的事,我就滿足了;我已經沒有遺憾。」
「什麼?」
「我剛才已經與同學見過面,那就足夠了;我沒有遺憾,又何來後悔呢?」
「哦,原來是這樣。我剛才聽不清楚,使我差點兒給你嚇壞了,知道不?」
阿輝心想:阿鈞不是以為我剛才講的是「遺言」吧;就算我去求死,為什麼要偏偏挑今天?
「你雖然與他們打了招呼、拍了照,但你也得吃飯嘛!回來吧!」阿鈞是一個他極有耐性的人,為了開解朋友,他願意不厭其煩地勸說。
不過阿輝的耐心卻沒阿鈞那麼大。他對阿鈞的勸導感到有點厭煩,於是把嘴巴對準話筒,「義正詞嚴」地說:「阿鈞,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的話,就請你尊重我的決定。」
「那好吧。你現在是在回家吧?」可能是因為阿輝的態度非常堅決,阿鈞終於放棄了。
「對,正在回家。」
「好,再見。」不過聽阿鈞的語調,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失望。此時是19時24分;列車尚未離開隧道。
自這一刻起,阿輝再沒有接到任何電話;他享受的寧靜再也不會被干擾了。
阿輝開始反思自己決意離開酒店的原因。因為沒有「合適」的衣着,使他「異於常人」感到尷尬?是。不過實際上,他大可以用一堆理由搪塞過去:「我沒有西裝」啦;「三十幾度的炎夏酷暑,穿西裝必定汗流浹背,很不舒服」啦;「這是我的風格」啦;「邀請函上並未明文規定衣着」啦,諸如此類。這些解釋全都能說得通;可是阿輝這個膽小鬼,難道會很自豪地宣之於口嗎?
因為「擲毫」的結果是「公」?也是。剛剛到達酒店的時候,擺在阿輝面前的是兩難局面:留下,會顯得怪異;離開,會顯得無禮。所以他才要靠命運幫自己抉擇。然而,就算結果是「字」,阿輝真的會心甘情願參加宴會嗎?
因為阿輝「已經見過我想見的人,做過我想做的事」?更是。他沒有多少知己良朋,但難得的是最要好的朋友都不介意阿輝的衣著,願意跟他合影留念;就算沒有拍照,也肯打個招呼。這使阿輝更加清楚誰真心對他好;他知道這一點後,心裏便很滿足了。阿輝的言行比較幼稚,不知不覺得罪了很多人,致使很多原來的朋友也逐漸與他疏遠;學校裏詛咒阿輝者,相信不會沒有。
另外,阿輝早前在Facebook上得知:阿瑜將會參加一個單車助學團,為山區貧苦學童籌款,使他的中學生活以更有意義的方式完結。阿輝十分希望能夠略盡綿力,幫助阿瑜達成心願;但他建議的網上捐款方式,阿輝卻不太願意使用。所以阿輝決定:如果他有機會見到阿瑜一面,一定要親手將現金交給他。顯然,阿輝的目的達到了。
阿輝已經見過他想見的人,做過他想做的事;那麼可不可以說:他不要見他不想見的人,他不要做他不想做的事?正是如此。畢竟在會場內,絕大多數同學見到阿輝都形同陌路;況且,他與某一位老師的關係不是很好,偏偏她又是阿輝中五和中六的班主任,使他的高中生活很不愉快。
--我不要看見阿熙;我不要看見趙老師;我不要⋯⋯!
阿輝裏裏外外都注定不能融入這個堆砌出來的派對之中:從外觀上,他的着裝已是「死罪」;在內心中,他也忍受不了在同學們聯誼之際,剩下自己一個吃悶飯。
--幸虧擲到「公」;要是「字」的話,我的感受就只有:悶,悶,悶。比打工還悶。
阿輝考完公開考試後,「幸運」地被一個遠房親戚推薦,白天到她朋友那兒做文員。那公司負責處理好幾家廠商的單據;於是阿輝每天都要把一疊疊雜亂無章的收據啊發票啊送貨單啊分拆重組編號打孔然後將那些資料逐張寫在同一份表格上。不難,任何人都能勝任;然而,真的既--沉--悶--又--麻--煩。好些「無良」商家將幾個月大小不一、字體模糊的票據攙雜一起,塞在街市菜檔那種膠袋中;阿輝倒出來的時候,那些又白又藍又黃又綠的紙張就像炒麵那樣堆在桌子上,使他難免心浮氣躁,甚至心灰意冷。有好幾次阿輝有過辭職不幹的衝動;不過他又想:如果他不做文員的話,那可以做什麼呢?「跟車」?「擔泥」?
阿輝從來不算熱愛這份工作;但現在他竟然覺得自己喜歡用勞動來麻醉自己了。
--對着單據總比對着同學好吧:你對單據不會產生感情,自然不會造成痛苦;然而,你對同學們有越多感覺,你和他們都會深受傷害。所以你還是收拾心情,明天投入到工作之中吧。
「嗞--嗞--」,摩擦聲又強勁起來了;通勤列車這時正駛到第五站和第六站之間成一弧線的高架軌道上--阿輝很快要下車了。他望向車窗外,天幾乎全黑了,河光山色通通染成了死寂的藍黑。西邊還有最後一抹紅霞伴隨着遠處的藍天,對這個小鎮顯得難捨難離;但它們始終逃不過被黑暗吞噬的命運。
絳紅、火紅、艷紅。這片雲彩在黑、藍、黃、棕的過渡色,以及參差交錯的樓房暗影中,確實特別奪目;但阿輝沒有心情細意欣賞,覺得它好像一團火焰,要把他的心燒死似的。
--不要啊!我好不容易逃離了籠牢,為什麼你卻依然不放過我?我不想再看見你!
列車到站了,它終於從阿輝的視線中消失了。「叮咚」一聲,車門開啟了;阿輝踏出車廂,看了看月台的時鐘:19時30分。他打從心底讚嘆通勤列車的快捷。
阿輝的腦袋也「叮咚」一聲,得出了他苦苦探求的結論:「逃避」二字,不正是我不辭而別的根本原因嗎?
--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阿輝連忙出閘走到電車站去。電車上人不多,人聲卻很紛雜;不過嗓子再吵也及不上車子在路軌上發出的噪音。彎道上的「吱呀」,把他的心撕得四分五裂;軌縫上的「轟隆」,又把他的心錘得血肉模糊。他快熬不住了。
他在下一站逃離了那台絞肉機,到附近乘小巴回家。在小巴上,阿輝差點控制不了情緒,但眼淚終究沒有流下來。
阿輝在一座寧靜的圍村前下了車;他穿過幾條小巷,回到家中。此時是19時55分--原來從聲色犬馬的「地獄」到耳根清靜的「天堂」,只有一小時的距離。
打開家門,阿輝發現母親尚未回來。他照平時一樣,先開啟電腦,然後把充滿汗臭的一身衣褲一古腦兒扔在洗衣機裏,讓嘩啦啦的流水洗滌傷痕累累的心靈。
然而洗不了。於是他從冰箱裏拿出一瓶伏特加,直接向嘴裏大口大口地灌。他很快便覺得全身滾燙。
可是阿輝還未滿足;他想體驗一下醉酒的感覺,用模糊的意識掩蓋各種負面的情緒。這次他不灌了,而是把那充斥着消毒火酒味道的無色液體倒進杯中。
他把杯子拿到桌上,坐在電腦前。他打開了平常瀏覽的幾個網站;沒什麼新鮮的東西。
在YouTube上,他把《天涯孤客》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喝着苦澀的俄國酒,聽着憂鬱的日本歌,阿輝終於體會到做「孤客」是怎樣的滋味了。
喝到最後一口的時候,他忽然喝不下了。他嗅了一嗅,一陣濃烈嗆鼻的酒精味使他作嘔。
不過他還是硬着頭皮把它乾盡了。片刻間,阿輝感覺頭痛欲裂,身體也好像已經不能自己控制了;他面容扭曲,走路時頭重腳輕,連走直線也很困難,唯有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等待母親歸來。
「噠咔」一聲,有人用鑰匙開了門。阿輝看見她回來了,便撲向她身旁,摟着她喊道:「媽--!」
她被阿輝的舉動嚇壞了,只好叫他放開緊抱着她的雙臂。
她坐在沙發上,望着阿輝問:「你哭了嗎?」
「沒有啊。」阿輝用怪異的語調回答道;阿輝酒醉後的嗓子變得很厲害。
「瞧你的雙眼腫脹得很,還說沒哭過?」
「真的沒有--雖然我真的很不開心。」
「你不開心,回來吃粗茶淡飯便是了;萬一你在那兒吃得不高興,哭了出來,那不更失禮人家嗎?」阿輝覺得有點奇怪:是誰先前千叮萬囑,叫他非去不可?
不一會兒,飯做好了。阿輝用身體把電腦椅挪到飯桌上,每挪一步,他的頭就痛一次,動作比平時要艱難得多。
他舀了一勺炒飯入口,細細咀嚼這個問題:家裏帶來的溫暖永遠是其他地方比不上的,因為家人會包容和分擔你的一切;相反在宴會上,你感受到的可能只有冷漠。況且,那裏的飯菜是自助式的,放久了就涼了不少;就算是熱盤,難道會比家裏的飯熱嗎?
--哇,好熱啊!
阿輝只顧充飢,忘了先將飯吹一吹才吃,差點把舌頭燙了。
匆匆填飽肚子以後,他便回到電腦前,繼續寫一堆狂亂的文字。因為醉酒的關係,他時常不是打錯了碼就是選錯了字;不過他最後都能修正過來。
酒精帶來的不良反應越趨強烈:他的頭不停重重地垂了下來,眼睛也無法完全張開,連「三分醒」也維持不了。他感到身心俱疲,連澡也懶得洗,九點半左右就上床了。他的身軀彷彿已經鎖定在床墊上動彈不得,思維亦然,所以他很快睡着了。
阿輝睡得很沉,沒有做夢。然而,十一點多的時候,母親講電話的聲浪卻吵醒了他。
他起了床,小了便,就癱坐在椅子上,身體無聊地跟着軸心旋轉,嘴裏哼哼呀呀地唱着幾句蒙古或西藏曲子。他比睡前清醒了一點,不過還有一點頭痛,嗓音還未回復正常。他竟然覺得自己的音域廣闊了,唱歌也好聽了。
她對他的「歌喉」不敢恭維,責令他立刻閉嘴。他這時發現自己還未洗澡,便走進浴室。在熱水沖刷下,阿輝感到特別舒服:他暫時忘卻負面情緒,覺得渾身酒氣好像也沖走了。
他在流水下享受了好一陣子;可是,他總不能永無止境地洗下去。於是他只好依依不捨地關上花灑,擦乾身子,吹乾頭髮,然後再次就寢。
可能是因為洗澡有助提神,這次阿輝並不能立刻入眠。他失望地發現,原來洗澡絲毫不能解醉;無論他怎樣輾轉反側,伏特加帶來的副作用總是陰魂不散:頭頂上隱隱作痛,跟下了「緊箍咒」沒有什麼分別;腦海中不停有意無意地想到酒精的味道,使他作嘔連連;由於不小心着涼而流出來的鼻水,也瀰漫着陣陣酒味。
在這種半醉半醒的狀態中,他感覺非常辛苦:他既不能進入徹底喝醉後不省人事、脫離紅塵的境界,又不能以完全清醒的情況下控制自己的意識。在潛意識的操縱下,他想到了參加宴會的那些同班同學--
正當你們「茶足飯飽」過後,帶着滿足的心情回家,或是唱通宵卡拉OK的時候,你們有沒有想過,那三十九人的其中一個為什麼不出席那只有一次機會的場合,反而寧可自我虐待,承受痛苦?
算了。你這個「犯眾憎」的人物,他們早已認為不值一提。他們或許還會暗地裏慶幸你沒有在場「搞串個party」呢。
不是不是不是⋯⋯但,除了阿鈞之外,平時很關心我的幾位朋友卻沒有問我半句缺席的緣由。唉!是不是連他們都忽略了我呢?
你要明白,他們畢竟是參加「謝師宴」的絕大多數,難免沉醉於此時此地的氣氛當中。還有,你的行為舉止遠比他們怪異:你也不是第一次基於某個微不足道的原因而介懷,繼而在眾多師生面前鬧情緒了。他們大概已經習以為常,覺得阿輝這次只是又發作了而已。
不知道如果阿亨知道我故意不赴宴的話,他會有什麼感想呢?
你還是不要想太多了;人家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唄。更何況他也已經警告過你不要胡思亂想了;你現在不但沒有改善,還變本加厲,痛苦的不豈是你自己?
我不要再聽了!我不在乎!不要!不要!--
經過一輪「批評與自我批評」後,阿輝的大腦終於感到疲累了;他入睡的時候,還死抱着「執着」二字不放。那時大約是次日凌晨三時半。
早上七時半,阿輝起了床,洗漱更衣後就匆匆離家,坐小巴或巴士到鎮上去。他在鎮上的某一家餐廳吃早餐,然後坐四站通勤列車,最後轉乘地鐵到達市區的最核心區域。到站後,他通常還有時間讀報;就算讀完了才動身前往公司,到達的時候,往往比上班時間十點鐘還要提前一些。這一天的開始,與過去大約一個月沒有什麼差別。
至於這天的工作也是跟之前一樣,老闆要他做什麼,他就要做什麼;不外乎分拆重組編號打孔填表這些最苦最累最煩但又是最基礎最必要的程序。然而,經過昨晚的事情以後,他開始學着享受工作所帶來的快樂和滿足。
下午三時,阿輝下了班就到快餐店匆匆果腹,然後坐地鐵,再換乘火車到另一個城鎮打另一份工。他需要在五點半左右到達某所小型補習社,主要負責小學生的功課輔導,直到大約八點。回到家裏,已是將近九點了。
平日,阿輝就是這樣天天要繞香城一圈了。單調?乏味?可能吧。不過對於阿輝這種內向的悶蛋而言,平穩而有規律的日子,比起「多姿多采」的生活,更加合適。
回家後,他照常打開了Facebook;上面盡是各位同學在昨晚宴會上所拍的照片。相片中穿着正裝的每一個人都洋溢着歡樂的表情,與宴會廳中熱鬧的氛圍配合得天衣無縫。
阿輝由衷地覺得他們是宴會的主角,於是在各個「friends」的相簿中都分別默默留下了一個「讚好」;然而,這些相片更令他覺得,如果他昨天勉強留下來的話,那該是多麼不倫不類的事!所以,阿輝的「讚好」實際上含有第二種意義:他這個「局外人」,看過照片就當是到過現場了,所以遺下一個「like」以代替「到此一遊」四字。
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先前的決定十分正確,想把自己的感覺寫在Facebook上;不過他不想再當一回「異見人士」,只好把它藏在心裏--
其實我看見他們在宴會上十分盡興,我也十分開心。我很高興他們--至少在昨晚--能夠拋開我給他們的包袱,好好珍惜這個人生只有一次的宴會。
他們如此享受過程,會不會與我昨晚的缺席有關係呢?如果要我回答的話,我會說「一定有」。
香城的「謝師宴」有點像「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宴會的主旨並不在答謝師恩,而是讓同學們炫耀他們的衣着;所以男生幾乎清一色穿着西裝,而女生則在儀容上花更多心思,爭妍鬥麗。從阿暄把男生們形容做「補習名師」,鄰班的阿浩更乾脆把「Fashion Show」作為相簿的名稱,已可見一斑。
我這個人很怪異:人人都做的,自己就不太願意照做;我這個人很多汗:在炎炎夏日穿西裝簡直是自虐;我這個人很勢利:用一千幾百塊買一套可能只穿一次的套裝,我認為很不值得。所以我竟敢一身便服來到會場,以為不會有什麼問題。
但我明顯違反了那不成文規定。看着宴會廳外,連平時衣着隨便或「放蕩不羈」的男同學都恤衫領帶外套西褲地來改造自己的外觀,我不免感到難堪,甚至自慚形穢。
在那裏,我看見了潛規則的力量。我不相信在一百八十多位同學中,怪異的人一個都沒有,多汗的人一個都沒有,勢利的人一個都沒有;不過他們為了維護這種「傳統」,甘願服從大局,犧牲個人的一些利益。所以宴會上的氣氛十分和諧,因為他們之間都有一套已認可的共識。
反觀我自己,根本就自私得很:為了少跟風,為了少出汗,為了少花錢,故意與其他人過不去。因此,我根本從一開始就應該被逐出這個場合,作為不合群的懲罰;不過,沒等他們把我判罪,我就不發一言地走了,這樣究竟是我「良心發現」,還是對自己的懲罰呢?
就算他們不歧視我,而且我留了下來,場面一樣尷尬:拍二人照,相中兩人服裝風格各異,就已經很不協調了;其他人照相,萬一我不小心走進了鏡頭,別人難道不會懷疑我是不懂規矩的「閒人」,闖進高貴的宴會廳搗亂嗎?
更何況,我曾經鑄成大錯,讓全級同學深受其害;同學們疏遠我也唯恐不及,又怎能同桌吃飯呢?在那種場合,只有相對無言。所以我要是在宴會廳,就會跟失去自由的囚犯沒有分別;而其他同學也與被迫對着囚犯吃飯沒有分別。
可想而知,我這個專門搗亂、搞破壞的人,假如混進其他人當中,必然會讓一場莊嚴、隆重的宴會失色不少,甚至黯淡無光,因為從來沒人會願意跟自己討厭的人吃飯。相反,只有我不在場,才能使同學們的五官不被污染,百分百投入在歡天喜地的飲宴氣氛當中。
總括而言,我缺席「謝師宴」的原因在於「逃避」;我逃避的東西就是「社會規範」。一個膽敢與社會規範為敵的人,必定對社會造成危害。其實,學校不正是一種社會嗎?「謝師宴」不正是一種社會活動嗎?
三天後,阿鈞姍姍來遲地把那天拍的相片和影片上載到Facebook,當中包括他班兩位「著名歌手」阿杰和阿軒在舞台上獻唱的片段。
出於好奇,阿輝大膽地按了播放鍵(反而阿杰說他沒有勇氣)。畫面不算十分清晰,但吵雜的聲音卻震耳欲聾。
第一組人聲是充滿挑逗意味的起哄。有一把嗓子特別突出,阿輝聽着耳熟。「是阿熙。」他默念道;他再一次直感到毛骨悚然。
待阿熙為首的「粉絲團」在台下瘋狂呼叫完畢以後,這對男子組合便開始演唱了。令阿輝「大失所望」的是,擁有深厚音樂功底的他們,竟然在第一句就已經跑調。
他立刻按了暫停鍵,生怕要是遲了零點一秒的話,影片就會播放,永遠不讓他停止下來。
阿輝在回應中寫了這麼一句:「我想我當晚真好運。」阿鈞給了一個「讚好」,似乎已經明白了阿輝背後的訊息。
這段影片,徹底顛覆了阿輝這個「局外人」對莊嚴、隆重的「謝師宴」的想像。單憑照片,阿輝以為宴會十分和諧,師生們都互相以禮相待;然而,看了阿鈞的片子以後,阿輝方才發現好些西裝革履的人,實際上根本就是「衣冠禽獸」。
「原來這個『社會』竟然還有它醜陋的一面。」阿輝想。「如果這個『社會』也就是這個德行的話,那麼這套『社會規範』又何妨抵制、反抗?
「我終於知道我真正在逃避的東西是什麼了。阿亨,多謝你。我已經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完)